写的都爱。

[全职:方王/叶蓝]昨夜微霜初渡河·长生局

   

之一·[叶蓝]绘魂扇  之二·[喻黄]点睛笔  之三·[双花]罗雀枝

之四·[林方]梨花春  之五·[周江]濯良玉  之六·[韩张]镇命锁

之七·[乔高]星木琴  之八·[卢刘]半斛珠  之九·[伞橙]游子歌


※方士谦×王杰希,南明帝君×封魂师,别名《一个老神仙不作不死作了必须死的血泪成长史》,方王方基本无差了其实。

※OOC,古风玄幻,私设如山,言情调调,重要的事情说三遍。

※前段时间有个妹子问我,小高放弃了仙藉,长邺可以不受苦了吗,为什么没有写到呢。其实这个系列里每一个原创人物我都是很喜欢的,所有的人都会有好的结局,所以不要捉鸡,让我慢慢写,大家都会好的,所有人都会和平美满的。


>>>


壹:

入了桃月,蓝河又在绘魂扇庄门口瞧见了那位老神仙。

这一年春早,趁着日光和暖,逢梅酒馆的林老板带着他家那个贪杯的伙计去了山中一趟,说着是访寻酿酒的新泉,酒馆的歇业牌挂了月余,直惹得城里一帮嘴馋的酒客日日在巷子口上哀叹,只道春日绵长,惟少杜康。

三月末,深巷里好不容易重又飘起了酒香,蓝河上赶着起了个大早,也不开扇庄的门迎客了,径直便溜到逢梅酒馆里插队提了满满一葫芦新酒回来,心里正盘算着怎么享用这正当时的佳酿呢,刚拐进殷家巷口,却看到扇庄门口的秋梧桐下站了个玄衣男人。

九天之上的仙族,就是往那不声不响地一站,也有一派仙气缭缭的明光,晃得巷子里云蒸霞蔚,生怕有人不知道有神仙下凡似的。

蓝河额角一跳,赶紧拎紧自己的酒葫芦凑过去,堆起笑喊了一声:“帝君,您今年又来了啊?”

 

说今年又来,那去年准定是来过的,甚至前年,大前年,每年春和景明的时候,这位老神仙都要跟话本里写的望夫石似的,纡尊降贵地杵在绘魂扇庄门口当几日门神。

前两年,蓝河还心惊胆战地把雕花窗推开个小缝往外头瞅,生怕自己哪里怠慢了帝君大人,惹得叶修懒洋洋地软在贵妃榻上数落:“他又不是为你来的,你操心什么?”

说罢还要一边冲店堂里的另一位客人挑挑眉,戏谑地补一句道:“你说是吧,师兄?”

每每这时候,坐在书案前琢磨残局的青衣人都会端起茶盅,风云不动地道一句:“那就让他站着罢。”

 

那时候初霜城里闹了一场百年不遇的涝灾,也不知当年有什么天生异象,东海和南海罕见地一同犯起了浑,跟被拍了屁股的小娃儿似的,抽抽搭搭地哭了大半月,哭得海水溢出了长滩,拍开了城门,又被城墙堵住,浸得整个初霜城像个湿漉漉的大澡盆。

狐狸素来畏水,蓝河病怏怏地在扇庄里躲了好些时日,有一日一觉醒来不见叶修,随手裹了件罩衣想出门寻人,却见自家店堂里,向来好逸恶劳的画师难得勤快,已是研墨绘起了扇,一旁的软几边还端坐着个背影清癯的男人,一袭青衫穿得雅致风流,像是被雨洗碧了的天色。

 

蓬莱岛上惯生奇花异草,有名剑婆罗者,奇韵灵根,喜湿耐涝,千年始萌芽,又千年开花,花开时节能饮尽半城水域,除却海域仙境,平常人间自然是养不得的。

蓬山客闲散师父当惯了,几个徒弟的近况却还关怀着,听闻初霜城里发了大水,隔天便差了只养得圆滚滚的青鸟过来报信,说岛上有株剑婆罗到了花期,为师勉为其难借爱徒解解城里的涝灾,也省得你那小情儿日日无精打采。

叶修摸着下巴琢磨了半晌,心道这老爷子不正经惯了,难得如此解语,大笔一挥回了句“拜谢恩师”,又说了几句好话哄师父开心,于是那边脚程也紧,才不过几日,便有个青衫男人携这那株打了苞的剑婆罗渡海而来。

蓝河跟着自家画师去城门口接人,见来人身边还跟了个瞧来面善得很的总角童子,一时又想不起几时见过,只得压低了声音去问叶修。

五月天打着扇端风流的绘魂师抬眼睨他:“英杰都不认得了,亏小乔好声好气喊你一声师嫂。”

蓝河恍然,再看那青衣男人,这才知他身份——

封魂师王杰希,蓬山客的三弟子,按辈分,叶修也是要唤一声“师兄”的。

 

贰:

方士谦初见王杰希那时候,封魂师尚且不及弱冠,跟在蓬山客身后神色端穆,远远一眼便望得通透的明月眼眸与朗日风骨。

那年老天帝羽化云游去了,四太子东华帝君入主紫薇宫,大宴三界宾客,二太子北辰帝君与三太子西灵帝君分掌极北之地的瑶仙岛与极西之地的阳冥岛,而方士谦虽是老天帝长子,但奈何生母不是天后,天界之中,彼时尚且还没有南明帝君的封号。

上位者那些说不得的风流债,做儿子的过后自然不会再提,方士谦乐得领个看守蟠桃园的闲差,每日饮露眠风,拉住过往的小神仙陪他下下棋,把琐碎日子消磨着过,便是连诸如此类的大宴,也不过偏安一隅,饮他的琼枝仙酿,用他的珍馐佳肴,席中诸人,冷眼看过便算。

而王杰希,也便是这时偶然入了他的眼。

那时候,蓬山客门下弟子,引魂师韩文清和渡魂师田森早已出师,定魂师楚云秀和绘魂师叶修还不知在渺渺天地间的哪个旮旯里玩儿泥巴,而王杰希少年老成,正是老爷子最宝贝的小徒弟。

青衣锦绣的少年人,端着一局作贺用的珍珑棋子,跟在师父身后一步一步踏入邀仙殿来,霞光里露出一副皎然的眉目,叫方士谦一时瞧得失了神。

——啊哟,真是像极了一位故人。

 

不问世事的老神仙,头一遭在晚间叩了他四弟的门,笑眯眯地同新任天帝讨赏:“本君正缺一副珍珑棋,瞧上了白日里宴上蓬山先生赠您的那一副,冒昧来讨,不知陛下可愿意割爱?”

于是隔了不几日,王杰希便听见师父讲,蟠桃园拂翠宫里有位上仙约他去对弈。

珍珑局当属天下乌鹭第一品,棋子乃寒玉,棋盘为星木,触手温凉留香,举世难得。天上的长日无尽,神仙们总是各有各的消磨法子,王杰希知礼节,只道这一位也是闲得慌了,得了棋中上品,自然想显摆一番。

于是应约而去,席上亦不多言,当真专心下棋,言谈也不过来去几句客套。

对坐时风光霁月,老神仙眯眼打量跟前的少年人,想起多年前他那位故人,只道眉眼太像,身段也像,执棋时从容,落子时含蓄,这一番气度也像。

他倒不觉唐突,张口便问:“小先生可认得林杰么?”

王杰希动作一顿,想起从前凡间那些渺远的前尘,不免抬眼惑然:“他是我大哥。”

“哟,还真是……怎么你们不同姓?”

“我随母亲姓。”

“他人呢?”

“轮回去了。”

方士谦听罢,便可惜:“怎么你有仙缘,他却轮回去了。”

温润的白子执在指尖,王杰希没空同他悲春伤秋:“仙缘随天定,岂是强求得来的?”

方士谦顿了好半晌,心不在焉地落下一子,叹道:“也是,你大哥那个尘缘难了的脾气,能成仙也是怪事了。”

 

他与林杰,算算还是旧时的缘分,千百年前的事了。

那时候,方士谦正少年心性,嫌天上的日子琐碎无聊,三天两头便爱往人间跑。

有一年走到大陆东边,是盛产美酒的云泽国夏城,正逢城中百年一遇的幽日醉出窖,街巷里家家斟酒,好不热闹。排场大了,惹得他这不贪杯的人也不免豪饮一番。

凡间的酒虽不比仙酿清冽绵长,但胜在醇厚痛快,方士谦酒量一般,晚间喝得醺然,撞进林家的后院里,见中庭种了一垄防风,草木暗香盈盈,别有清幽,便幕天席地,借地宿了一夜。

林杰那年已过了弱冠,分家自己住了出来,正预备着隔年的春闱,晨起读书时撞见这来路不详的男人在花木丛里睡得正酣,不免愕然,只得吩咐了下人将他安置到客房里,待到方士谦醒了酒,再过问他来处。

天上来的神仙,自然不会直言自己的身份,方士谦胡诌了个缘由,只说自己是游历到此的异族人,便半推半就应了好客主人的邀约,暂且小住了一段时日。

说着旧时缘分,实则不过他在人家家里吃了好一段时间的白食。

林杰性子是好的,说话也温文,方士谦同他谈得来,两人闲来便对坐下棋,玉楸枰上星弈纵横,方圆错落,各有酣畅。他从前没同几个凡人深交过,听主人家说家国抱负,功名姻缘,风花和雪月换着轮番上演,红尘里繁碌三千,要忧心的事着实太多。

耳根清净的神仙,难得神思不清净地想——

凡人啊,凡人也是有意思的。

 

方士谦犯了好几月的懒,便在林家赖了几月,倒没亏待主人家,暗地里施法改了林宅的风水,保这位温文青年仕途顺风。几月后住腻了,他思念起天上的玉酿珍馐,便同林杰商量着告辞。

临走那日,林杰还送他到城门口,惜别道:“方兄有空再来。”

方士谦便拱手应和:“一定一定。”

他返身回他的琼楼玉宇,林杰接着过凡人的碌碌一生。

后来凡间造化看了个通透,方士谦连人间也懒得再去,和林杰说的那些话自然也抛到了脑后,仙凡之间的寿数天差地别,作不得数的旧约多了去了。

约好的再去,等他当真再去时,桑田沧海,那人早不知成了哪处一抔茕茕黄土。

岁月太长,哪里有那么多的追忆呢?

 

方士谦心下叹,眼前这少年到底是同林杰太像,才会一时间惹得他想起许多从前的事。

这厢还在兀自感怀,那厢王杰希却忽道:“我的劫材够了。”

方士谦的心思哪里还在棋局上,听得一愕,垂眸只见星罗局里,白子开劫,他执的黑子颓势已显。

一盘珍珑,端坐各两端,风云不动的少年敛了眼眉,悠然道:“君上承让了。”

 

老神仙顿了片刻,摸着下巴打量这人,不由得暗想,林杰这个弟弟,别处都像,唯独这脾性,同他可算是没有半分相像的了。

 

叁:

那时候,王杰希还是个没出师的少年魂师,方士谦也不过是个没什么名分的散仙,两个人下了几局棋,谈了一些红尘旧事,称得一声宾主尽欢。

后来蓬山客带着小徒弟回了蓬莱岛,方士谦白日里梦醒,也不过叹几句没了棋友。

不过尔尔的交情,没让谁想着能再相见,或是再相见时,又过了多少年。

 

他还做他的闲散神仙,在权力的纷争之外,看自己那几个兄弟间风起云涌变换许多年。

那位城府颇深的二弟到底还是上了位,一夺权便打发了自己石头似的捂不热的小情人,隔天却又踩着云霞来,笑眯眯地同他商量:“文曲下凡,我到底还是不放心,大哥索性无事,不如替我下界瞧着他?”

方士谦抬眼打量往昔的北辰帝君:“瞧什么,瞧弟妹同些个凡人爱恨纠缠死去活来?”

天帝脸色一阴,装出笑脸:“命数天定,他既然下了轮回,和谁纠缠都没得差。”

方士谦同情地笑了一声:“你倒是大度,阴了四弟,拘了三弟,又来和我这不亲不爱的大哥套近乎,就为这么一出互相折腾的好戏。”

天帝也不知想到了哪里,隔了好久,才悠悠叹了一声:“大哥,情字难解啊——”

 

那时候,方士谦还不晓得“情”字怎么写,只摇着扇想,什么解不解,不过都是瞎折腾罢了,那光有心性缺点心眼儿的文曲星君竟也肯依,想不通,想不通。

隔了没几日,天帝便传他上殿受封南明帝君。群仙道贺声里,他掸了掸袍子说同喜,晃悠悠踩着云便下凡瞅弟妹去了。

 

人间风物还是好的,没有天上那股子清素,红尘的味道浓厚,方士谦却早许多年便看腻了。

他循着文曲星君这一世投入人间的地方去,落地便见了王杰希。

重逢那一眼,当真抵了从前几千年。多年前的少年人已学成出师,有了青年的风骨,抬眼见是他,目光依旧清明,眼眸深邃得像是一眼遗世的井。

“君上,一别经年了。”

他是这样讲的。

 

肆:

那还是文曲星君下凡的第一世,投到晴川国帝都裕城,做了将军府上的公子,当朝小太子的伴读。

王杰希正巧接了个小桃妖的生意,要助她心上人的转世登上帝位,享凡世尊荣,于是自蓬莱岛千山万水跋涉而来,入朝被聘作太子太师。

方士谦见着他时,他正陪着两个半大的小娃娃放纸鸢,是人间草长莺飞的三月,天色青得空邃,纸鹞儿乘着风远远地飘,当值的宫人都候在远处犯春困,小太子和将府小公子拉着手拨弄风筝线,而年轻的魂师,则倚在梨树下不紧不慢地读晴川国的国史,他翻书的动作很慢,梨瓣皎皎,落到翠碧的衫子上,像极了零星的春雪。

方士谦一时失了神,只想起许多年前清风朗月的少年人,垂眸时说的那一句——

“我的劫材够了。”

 

那时候,做神仙的还没什么凡心,方士谦也没想过,自己到底是为什么,就突然因为这场没什么特别的故人重逢而欢喜起来。

魂师好清净,老神仙偏不给他清净,三天两头,在梨树下,棋堂里,甚至小太子东宫的正殿里,天帝才钦点的南明帝君时不时便要露个脸,跟王杰希撞个正着,还笑嘻嘻地凑上来喊一声:“小先生。”

王杰希时常是皱眉的,但眉头蹙得极轻,末了还能礼数周全地规矩喊一声:“君上。”

弯腰行礼的姿势都拿捏得分毫不差。

两个小娃娃见了生人,缩在年轻的魂师身后探头探脑:“先生,这是谁呀?”

王杰希便面不改色地同学生介绍:“是东宫的土地公。”

——土地公,那就是仙人了,位份低了些,却好歹也是名正言顺列上了仙班的。

白糯米团似的两个娃娃把他来回打量了好几回,欢呼着蹭上去抱住老神仙的腿,性子皮的那一个,还哧溜地爬上他的脖颈。

方士谦被子宣小公子骑在脖子上,小孩子的身体软乎乎的,左扭右扭也没让他觉得疼,于是不知怎的,想起从前天上最清疏素淡的文曲星君,一时间百感交集。

 

土地公的说辞算是唬住了两个小娃娃,方士谦的神出鬼没,总算是不必王杰希再费心解释了。

老神仙活得太久,犯懒得很,嫌春花秋月都不好看,哪里也不想去,便惯常隐了身形,坐在窗下看王杰希给学生们讲课。

魂师游历四国,见识自然多,讲起修身齐家时,却还像个刻板的书生。

武将世家出身的子宣小公子听得直打瞌睡,小太子怀稷便偷偷摸摸替他打掩护,方士谦在一旁弹指施个法,子宣“噗通”一声摔在地上,人还没醒神呢,娇生惯养的性子便上来了,瘪了瘪嘴开始哭。

笔掉了,砚摔了,墨点儿一甩,脏了谁干净素白的新衣裳,好好的一堂课,全乱了套。

王杰希只得搁了书本哄学生,眼风还往窗下一荡,像是瞧见了不规矩的老神仙似的,目光里有种并不着恼的无奈,惹得方士谦畅快地笑起来。

 

帝师不好当,当朝丹陛之下坐着的又是位明君,太子的功课抓得紧,时常召了王杰希去问。

他极少穿官服,一件青色的布衣,与明黄衣衫的天子对坐时,淡淡的一抹影,像是要羽化而去似的。

一谈便谈到晚间,出了宫门,拐过正街,折过每位状元郎都要骑马游过的及第巷,便到了他的太师府。

入朝做了官,可魂师到底是魂师,一个人住得清简,府里的下人也没几个,这时候当值的偷了懒,门前挂的灯笼都暗得快要熄灭,招魂幡似的晃悠。

寂寥黝黑的深巷里,唯有一点晶亮的火光,是谁拎着一盏玲珑八角的宫灯,在夜风里侯着他。

老神仙还是那副不太正经的样子,接到了人,还忍不住玩笑:“小先生好勤勉,那桃妖到底许了你什么好处,让你肯接这么麻烦的生意。”

夜风很凉,吹在脸上,灌进袍袖里,王杰希侧头打量方士谦,眼神有些困惑。

神仙还是那个总做坏事的神仙,和从前一样的,又有些不一样。

自打他来了,学堂上总要出点岔子,子宣最爱的那只风筝时常放着放着便断了线,东宫院子里的梨树才结果,宫人还没来得及打几个下来给小主子尝鲜,就不知被人抢先全摘了,叫太子身边伺候的老嬷嬷心疼得一脸都是褶子。

神仙没个神仙的正经,和他两个学生闹起来,也还真能亲亲热热地玩到一块儿去。

——哪里像是个天上的帝君呢?

“小先生,被冻傻了?”

思绪不知飘到哪里的人回了神,竟然轻笑一声:“不过是个小妖罢了,能许我什么。”

他是极少笑的,眉眼微微那么一弧,像这朔夜的残月,半隐半现的一道弯勾勾,直勾住人心弦。

方士谦被这一笑惊了神,原先满腔的揶揄话都没了影儿,好半晌,才讷讷地开口:“我听说你们魂师,都是明码标价做生意的,你这么好说话,也不怕乱了师门的规矩。”

“规矩总是人定的,家师还不曾怪罪,怎的劳烦君上操起这个心来了?”

于是这下都不说话了,总像有什么氤氲着,发酵着,可夜风一吹,便散了,宫灯里的烛火爆了灯花,火光晃悠悠地窜了两下,两道影子也跟了窜了两下。

并肩携行这段路,仿佛一走就能走许多年。

 

王杰希这个帝师做得称职,许是岁月也长闲来无事,许是魂师对自己的生意本就上心。

偶尔有几回,那个同他结了这桩生意的小桃妖也来寻他,只为了远远地,远远地望上还年幼的小太子一眼。

方士谦有了兴致,凑上去同她攀谈。弱质纤纤的女子也不怕这位上仙,轻柔地同他说起前生往事。

无非是佳人少年那些缠啊绵啊的恩怨情长,她那老实木讷的心上人啊,做了一辈子善事,最后却为了护她被个道士震伤了魂魄。

于是这一世命里虽有福,却没寿数去享,原本是活不过成年的。

桃妖说:“我喜欢他,可注定不能同他长久,上一辈子他因我而死,这一世,我便还他富贵平安。”

方士谦看着这小妖精有些孑然的神色,不知道心里头是个什么滋味。

迟一些想起来,便同魂师问起她许的报酬,王杰希那时正在灯下翻书,听罢漫不经心道:“她还能许什么,不过一身修为罢了。桃妖的内丹是酿酒的好东西,家师或许喜欢。”

他的神色在灯火影绰里十分模糊,声音淡得像缥缈的烟云,手里一本《妖谱》翻了许多年,也没见翻得腻味。

老神仙叹了一声:“也是不值。”

“哪里见得就不值了,”王杰希驳道,“子非鱼,君上又何苦揣度我的客人呢?”

方士谦一时语塞,抬眼见他说得虽认真,微微蹙起的眉头却不说谎,不免又好笑。

是了,他不懂,可这小先生,自己分明也没懂几分啊——

 

日月轮转,凡间的岁月像是不作声的流水。

他们仙骨灵根不见得,小娃娃们却是长得快,子宣公子窜了个儿,小太子有了皇家的富贵矜骄,心性长了,可两个人亲亲热热的劲头还不见消,晚间照例要睡一张床,去外头踏青时,照例还要拉着手儿跑。

性子皮惯了的将门公子挺着胸脯,同数落他“不害臊”的土地公说:“因为我喜欢他呀。”

方士谦听得好笑,伸手去捏他的脸:“你知道喜欢是什么?就知道说喜欢——”

子宣嫌弃地望他一眼:“笨!喜欢就是想天天见着他,见着他就开心!”

“瞎说,照你这么讲,我可不是喜欢你先生?”

“你难道不是喜欢我先生?”

古灵精怪的少年,眼神晶亮,揶揄地望着他。

方士谦愣了片刻,想明明是自己说出口的话,却不知叫什么东西抽丝拨茧地从心尖尖上发了芽。

“我怎么自己都不知道我喜欢他?”

“所以才说你笨呀——”

 

伍:

春天的时候,天家皇陵祭祖,小太子跟着出了宫,一去便是月余。

子宣不肯念书也不肯习武,今天爬上树去摘梨花,明天又去御花园捉蛐蛐儿,各种花样玩了个遍,最后还是耷拉着脑袋趴在窗下,嘟囔道:“我想怀稷。”

方士谦正和王杰希摆了一局棋,杀得干戈四起,听见这小人的抱怨,不免揶揄:“小将军还不赶紧去勤勉用功,等太子回来,免不得又要数落你。”

“才不会,”心里藏不住事的孩子得意地炫耀,“怀稷准定也想我想得紧。”

方士谦好笑道:“这又是哪来的信心。”

子宣便眉眼一弯,是个明亮快活的弧:“因为我喜欢他呀。”

他的心思向来坦荡,许多次,就在那株梨树下,拉着小太子的手说:“我喜欢你。”

他说许多许多遍,逐渐有了储君端方的太子殿下都只是微微垂下眼眸,低低应一声“我知道”,可眼底那一点欣悦却藏都藏不住。

少年郞风发得意,从来都是叫人羡慕的。

方士谦便道:“你又知道了?喜欢是哪种喜欢,像我喜欢你们先生那样?”

这话甫一出口,便惹得子宣冲他做了个鬼脸,对面坐着的魂师仍旧是那副没什么喜怒的样子,四平八稳地落了一子,眼帘也不抬:“君上说什么玩笑话。”

这些年,他总是执白,和青衣相衬,有种别样的雅致温文,可这个人,又不知心思有多深。

方士谦于是敛了神色,低声说:“哪里见得是玩笑话了?”

不知从哪个方向起的风,携来一阵春日的浮香,能熏迷了眼,熏醉了心。

王杰希手下的动作一偏,让方士谦触到他的指尖,是一种玉质的温。

 “小先生,”活了成千上万年,把世间万般造化都瞧通透了的上仙,头一遭露出这幅表情,“这可不是玩笑的。”

 

隔了两年,子宣回将军府去习武,进宫的日子渐渐少了。两个少年从前同进同出同榻而眠,眼见着分开了,自然有千千万万的不舍。

两个月才能见一回,长高长壮了许多的少将军拉着小太子的手,殷勤地说:“怀稷,怀稷,我喜欢你。”

方士谦也拉着王杰希的手,装模作样地学:“小先生,我喜欢你。”

这称呼是许多年前一直喊下来的,早些时候,他叫林杰叫“先生”,王杰希自然是“小先生”,那时候魂师还是个少年人,被他占了这个便宜尚不觉得,如今年岁大了,却是怎么听怎么别扭,又有种别样的亲昵。

“君上说笑了。”他照旧这样回。

一句讲了无数遍的话,王杰希信或是不信,当真或不当真,回应或是不回应,方士谦是不放在心上的,子宣尚且拉着小太子的手眼神殷切,老神仙却只管说出了口,他说了,心里果然欢喜,于是便再也停不下来了。

喜欢,喜欢呀,两个脆生生的字衔在舌尖,张口便能流溢出来。

下棋的时候,也拿指尖蘸了茶汤,在棋盘上写,写罢便笑嘻嘻地望着王杰希。纵横的星弈间水痕浅浅,他的眼眸里云意深深。

年轻的封魂师叹了一声:“君上。”

话到嘴边,又没了下文。

水色淡了,干了,便不见了,他尚能当作没有瞧见。可那人眼底的云翳,没风去吹是不会散的,游移间只叫人琢磨不定。

方士谦便“嗯”一声,似乎也从不好奇他欲言又止的话是什么,依旧下手里的棋。

两个人你来我往杀了许多年,输赢从没有定数,有时候一局磨上许久,成了残棋死棋,几年后再摆出来,还能接着琢磨。

岁月悠悠无尽,人间的风月早惊不起心头的涟漪,时间也雕琢不了他们的面容,顺着窗口望出去,还是那株梨树落英缤纷,还是树下那两个年轻人,只是子宣穿了银丝甲,怀稷戴了黄金冠,一国的良将与储君,像两株才栽的杨,挺拔又葱翠。

当年的两个小娃娃长大了,魂师替小太子养了这些年的魂,也养出了他的圣明心思和健全命格。

太多的一成不变里,总有什么是变的。

 

方士谦却不知道自己变了什么,也不知道王杰希变了什么,更不知道他们之间变了什么。

觉得自己喜欢了,便说,说出口了,便是开心的。

然后呢?还有什么呢?

没人同他说过,老神仙也没费心思去想了。

毕竟是活久了懒惯了的仙啊——

 

陆:

太子成年的第二年,老皇帝积劳成疾,在第一场新雪落下时驾崩,新帝登基不过月余,驻守北疆的三皇子举兵逼宫。

子宣将军亲自领兵,出征平乱,半年后,王乱肃清,河清海晏。只是去时银枪亮铠的年轻人,永远埋骨在了锦绣的河山下。

讣告随着捷报传来时,登基以来素来处事不惊的天子难得失了神,垂眸唤退了所有下人。

当值的宫人们都捂着嘴偷偷摸摸地传:“陛下,似乎是哭了。”

 

当年还是那个谁,在落瓣皎皎的梨树下捧着一颗真心对谁说:“我喜欢你呀。”

矜骄端肃的储君敛了眉眼,低声地应:“我知道,我知道的。”

——就是没有一句回答。

岁月的涡流只这么轻巧地打了个旋儿,一转眼,便是回首百年身。

最好的时候没能把心意说给那个人听,他们到底被生死的门永远地隔在两端,再想诉说,也没人能听了。

后来多悔啊,清明的纸钱,冬至的锡箔,烧的哪里只是供奉,分明都是经年累月的情长。在御笔亲批的端方碑铭前说了无数的“喜欢”,可冷冰冰的碑石,连个回音都不给。

清明的时候,恭谨端素的天子罕见地醉了一场,王杰希去同他辞官,他像是许多年前那个糯米团子似的小娃娃,拉着老师的手不肯放。

“先生,我错了,我错了啊。”

方士谦窝在御书房窗外的梨树下打瞌睡,迷糊间听见他低声的啜泣,便迷糊地想:你错了什么呢,你不过是他轮回十世里的一个路人罢了,这一世欢情也好,遗憾也好,都是这一世的闲事了。下辈子,总会有人把你没说出口的“喜欢”一遍一遍说给他听。等你也死了,往生桥一过,下辈子照样有许多人对你说喜欢,就像那个用性命换你这一生富贵的小桃妖。

 

喜欢是什么,什么是喜欢,人一死,下辈子又要重来。凡人尚且能贪得一世欢愉,神仙有什么好贪的,又有什么贪不到的。

他对王杰希说:“我喜欢你。”

也是深情款款,也是缠绵悱恻,可是九天之上活了太多年的上仙,到底是喜欢了谁,还是寂寞久了,想去喜欢个谁呢?

回天上复命的时候,他那个二弟也曾看笑话似地问他:“大哥,您对那个魂师可是当真的?当年也不知是谁,嘲笑小弟为了文曲瞎折腾。”

老神仙愣了神,片刻后又悠哉地摇起了他的扇子:“当不当得真,你还不知道我的?”

天帝道:“大哥真是老奸巨猾。”

方士谦掀了掀眼皮 :“过奖,除了老,一样都比不过你。”

兄弟两个你来我往,假意总是多过真心。

可说到底了,谁又和谁有几分多真的心思呢。

 

魂师做生意,这一桩收尾结清报酬,便要去接下一桩。

王杰希起收拾行囊,将小桃妖的内丹妥善保存了,便同老神仙说:“我要去临国了。”

“临国?临国好啊,”方士谦漫不经心地应,捏着天帝给他的命谱悠哉指点,“下一回文曲要投胎到攀岚国域州,也是富贵人家出身——我这个弟弟,说着让他小情人受受罪,其实比谁都心疼得紧。”

王杰希耐心地听他讲完,才波澜不惊地说:“既如此,君上请便罢。”

方士谦点了点头,又怔了怔,抬眼望他,总觉得哪里不对,可又没有哪里不对,只得讷讷地说:“好,好罢。”

是还想说什么的,看魂师清清淡淡的眉眼,也觉得应该说什么的,可话到嘴边又没了影儿,只好噤声。

隔天出城,一个向北,一个往西,不顺路,拱手便是别离。

 

凡人送别总是十里长亭,不嫌麻烦地送了一程又一程,折了晚柳不够,又要把归期叮咛再叮咛。可方士谦想了许久,想他们两个原本都是离人,岁月又长,有什么好惜别的。

于是一番话绕在舌尖转了又转,说出来仍是那一句:“小先生,你记得我喜欢你。”

王杰希骑了一匹鬃毛雪白的马,也不知听见没有,风把他的翠色衣袍吹得鼓鼓作响,有些扎眼,又有些惹眼,像翩然而去的蝶翼。

——到底还是没有回头的。

 

柒:

那一别,又是许多年了。

文曲星君换了好些名字,在凡间世情里沉耽了好几世,方士谦伴着他看岁月漫长,看他哭和笑,与从前分毫不同的性子,遥遥里,也听到了许多王杰希的消息。

魂师们在大陆上的行踪,总是被六道三界传知的,说是哪一年,他在临国,又哪一年,他在云泽国,后来又回了晴川国,又离开晴川国,多少年过去了,人间沧海成了桑田,对神仙而言,不过是都是冷眼转瞬间的事。

众口相传里,封魂师还是那个没什么喜怒的封魂师,性子深沉又内敛,独来独往的,瞧起来不太近人情,做生意却很厚道。

又有人说,原先的引魂师为了他喜欢的那个艳鬼入了鬼籍;绘魂师赖上了个开扇庄的小老板;定魂师在不周山脚下开了家香庐,日日焚一种香,等一个人;唯独这一位封魂师,孑然一身,谁也不作伴,哪里也不停留——想来竟还没有惹上尘缘。

具细不明的传言从来不少,听到他的名字,总是要留意几分。听得多了,连老神仙自己也不知道,心头罩着的到底是缘何而来的,哪一股怅然若失。

凡间的日子久了,难免也沾染些凡人习性,他同文曲星君的转世交了好,闲来便约着喝酒。这一世名叫穆衍的年轻人被求而不得折磨了许多年,有一回在醉里还念叨:“兄台,你是不知道,我喜欢他呀,看见他便欢喜,他对我笑一笑,我心里比吃了蜜糖还要甜。”

方士谦不知想到了哪里,好一会儿才醒过神来,安慰他道:“我知道,我也有个喜欢的人,可我总觉得喜欢是个开心的事,怎么偏偏你就这么难过。”

穆衍的目光便一转:“喜欢哪里够呢,比喜欢更好的,是两情相悦。”

“两情相悦,是要在一起的。”

“他若不喜欢我,我怎么能不难过?”

方士谦倾杯的动作一愣,不留神打翻了白玉杯。

 

比喜欢他更好的是,他恰好也喜欢你。

老神仙掰着指头数,他从前对他的小先生说了多少喜欢,还只当喜欢是他一个人的事,怎么就没向王杰希也讨一句话呢?

划不来,当真是划不来。

许多年前,当穆衍还是子宣的时候,有一句话还是说对了的。

“实在是笨呀——”

 

方士谦回天上去,和他弟弟商量着撂挑子:“你看上的人,不放心便自己守着去,我也有我看上的人,总不能委屈了他。”

向来不怎么正经的天帝大人懒洋洋地笑:“之前是谁说不当真,这下怎么当真了。”

“我可没说准话,”更不正经的大哥同他打太极,“是你会错意了罢。”

末了又满心失望似的补充:“原以为你知道我,谁想却是不知道的。”

天帝磨了磨牙,幸灾乐祸地继续惹他:“原先人在手里的时候不知道攥着,现在也不知道人家肯不肯依。”

方士谦老神在在地和他翻旧账:“你们家文曲也不肯依你么,你怎么就非要把他弄下凡去折腾呢?”

姜到底还是老的辣,天帝气结,挥了挥手表示自己暂时不想见到这位大哥了,方士谦便礼数周全地道一声“谢恩”,转身不牵不挂地走了。

天上地下权势无边的天帝大人,捏着方士谦扔回来的,文曲星君的命谱发了许久的愣,只想——情字果真是伤人啊。

 

王杰希在攀岚国的腊月飞雪里,被许多年没见的老神仙堵了个正着。

 “小先生,我喜欢你。”

没什么寒暄,没什么客套,他还是直截了当地这样说,中间岁月历历,仿佛只在一个转身间,尽数都融化在那双云意深深的眼眸里。

——只是这一回,笑影实在地嵌进了眼底。

相貌是没变的,语调是没变的,可也说不清有哪里变了,王杰希来不及细想,照旧想回他一声“说笑”,可才启唇,又被他抢去了话头。

从前从没后话的仙家,这一回认认真真地问:“那你呢?你喜不喜欢我?”

王杰希便愣住了。

 

这是萧条的腊月了,寒梅都开了花,雪还没有来过,浸透着冷香的北风灌得人从头凉到尾,却把心里头那一腔涩意煨出了莫名的温度。

一个人在大陆上辗转了许久的魂师,看了数不尽的悲欢离合,促就了无数团圆,听了很多遍喜欢,却是头一遭被问起——“你喜不喜欢我?”

说不上喜欢,说不上不喜欢,只知道那年梨花树下的柔情眉眼,本该冷心冷情,看透造化的仙家,不知道哪里学来凡人的情深款款。

可说到底,学又没学像,没入眼底心底的话,倒像极了浪荡的薄情客做派。

本来是不信的,当玩笑的,谁叫他后来说一次不够,还要再说,听着听着,仿佛就成了真,石头也该被捂热了,也该开出小小的花。

 

方士谦目光灼灼地盯着他,眼角眉梢,有种仙家的天胄贵气。从来不知道为人着想的仙啊,连这个时候都是成竹在胸的样子,似乎笃定了他的回答。

“我么,”王杰希想了许久,却只是缓缓地说,“我同君上,总是同一副心思的。”


玖:

初霜城的暮春,总是缭着一股恼人的水汽,蓝河趴在窗前偷摸瞅了半晌,扭头嗔道:“外头在飘小雨,当真便让那位大人空站着?”

叶修也跟着往窗外瞟一眼:“站着也好,仙家娇生惯养的,该尝尝人间疾苦。”

他提了点睛笔,几笔勾出含黛的远山,快入夏了,扇庄里生意又要好起来,小狐狸做生意从来不马虎,这时候要是偷懒,惹急了他保准又是一爪子糊上脸来。

叶修扯了个哈欠,见王杰希捧着茶盅,眼波都不动,不免道:“不过师兄,外头那位好歹是个帝君,不是我说,你这么天长日久吊着他,老人家什么时候动个怒,我们师门可担不起啊。”

他下笔慢悠悠,说话也是一个慢悠悠的腔调。从前老爷子总说这个师弟是他们几个里天分最高的,也难怪早出师八百年了的渡魂师田森都要不服气,特意回了一趟蓬莱去求指教。

王杰希抿了一口茶,风云不动地应:“英杰还小。”

青瓷杯里,上好的蒙顶石花见了底,礼数周全的小老板忙给客人添茶,可一拎茶壶里也空了,便歉意地抿起弯弯的唇角,反身去后堂重沏一壶。

做老板的忙上忙下,叶修这清闲伙计也没半分不过意,“嘁”了一声只顾揶揄自家师兄:“别净拿英杰当借口,他是还小,可小乔不是早眼巴巴等着带他么?”

高英杰才十五岁,少年模样,眉目同多年前生得一模一样,性子也不差几分,依旧是腼腆内向。

乔一帆那时候资历不够,没到收徒的时候,于是让他入了王杰希门下,这些年却紧张他得很,一年到头探着去向,更托青鸟传了无数问平安的书信。

“据说外头那位,连小乔的近乎都套上了。”叶修瞟他一眼, 含糊地说。

“当初是他不长心,可这几年也没亏待你了,”常年没几句好话的绘魂师难得好声好气,“前些时候,还不是他同天帝谈条件,把那位长邺姑娘从地狱道里救出来入了轮回,也算是了结了你宝贝徒弟的一桩心愿。”

前尘旧事,高英杰听不懂,惑然地望向他师父,王杰希权当没看到,只是执棋的手顿了好一会儿。

“你这几年行踪不定,只有暮春会因为剑婆罗花来初霜城一趟,他哪回不是眼巴巴地候着你。”

“看着办得了,谁也不是铁石心肠,可谁也不是柔肠百转的。”

叶修说罢,也不看他,笔底的扇面上风烟晴翠,正是个人间好时节。

分明和他没什么关系的事,他倒像被那个谁买通了一样,真以为他这当师兄的眼里心里没看见,没记住。

 

蓝河沏了茶端出来,才走到窗边,“哎呀”一唤,惊道:“帝君怎么走了?”

雕花窗斜斜地支起来,望出去不过小小一方窗景,方才还现在秋梧桐下人影转眼便没了。

叶修幸灾乐祸:“这下可好,老神仙使性子了,看你往哪里哭去。”

还是那个懒洋洋的腔调,还是那张有些欠揍的脸,可眼神里几分亲厚,藏也藏不住。这些年,他这位没什么心肝的师弟跟着小狐狸把日子踏踏实实地过,也过出人情的滋味来了。

王杰希叹了一口气,起身道:“这一局,今日是下不完了,明年罢。”

叶修似笑非笑:“好走,该解决的便解决了去,你明年再来时,我可不想再见着那位门神了。”

王杰希睨他一眼,不搭理,只听得高英杰唤了一声“师父”,作势要跟他走,才柔声道:“英杰留在这里,我知会了你小师叔,叫他过些时日来接你。”

少年人闻言便噤了声,晶亮的眼眸里几分欣喜,又有几分被揭穿了的窘迫。

这自小懂事听话的小徒弟都有了自己的心思,王杰希想,小辈们都明白的事,怎么在他们那儿就扯也扯不清楚呢?

 

出了初霜城,不必在人间驻留,九天之上,云蒸霞蔚的仙宫玉阙里,是谁置了一局棋在等着他。

拂翠宫仍是当年那个拂翠宫,吴图两端对坐时,也仍是风光霁月。只是他不再是当初那个少年人,老神仙不再是当年那个老神仙,他们之间,也不再只是棋局上的交情淡淡。

世间九字情劫,骄悦贪慢痴祸惘灭赏,哪一个不是锤心沥血。可他们又不是凡人,瞎折腾什么,还有什么折腾不完呢?

“杰希。”方士谦压低了嗓子唤,活了成千上万年的上仙,早将人间造化看了个通透明白,可望向他的眼神殷切却得过分。

知道他要说什么,也知道他想听什么。

王杰希便叹了一口气:“我早说过了,左右君上同我,我同君上,不过都是同一副心思罢了。”

方士谦的眼眸亮了亮:“是哪种心思?”

“你说呢?”

“我就当是我以为的那个意思。”

“便是那个意思。”

他微微勾了唇角,两个字噙在舌尖,又咽了下去。方士谦望着他笑,还是那双云意深深的眼眸,写着清清明明的心意。

拂翠宫的花柳解了语,殷勤地落在他们手边,映衬得谁的瓷白骨节,还一如珍珑席上锦绣的当年——

兜兜转转这些年,真情假意仍未明了,来来去去,只是一句“喜欢”的事。

 

就这么拖着也好,王杰希想,他只是不说而已,反正日子还长,不管到浮世纷繁里的哪一年,死棋总会辟出活路,枯井总会涌出新泉,他是什么意思,老神仙总会知道的。

这一局,终究不过是谁比谁长生罢了。

 

—完—


评论(50)
热度(889)
  1. 共15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

© 随便写写 | Powered by LOFTER